有春天，有洛夫，有我们——写给吕金时姑娘
亲爱的金时：
你好啊。不知道你所在的美国的那个城市，将要迎来的新的一天会是怎样的天气。不过，我在这里，午后抬头看到的是灰白的天，迎面而来的是寒意不却的风，窗前那绽放不久的玉兰，而今也只剩几朵停留在枝头了。才明白前一阵子的春光乍泄，只是迷惑人的错觉，给了一点新生的希望，然后又全副收回去了，连同自己心中原有的那部分都收去了。唉，从来不觉得三月难过，可如今，却有些彷徨，无处投递。
是的，当我看到金时发来的消息时，对于此刻一切外物的知觉，才分明了一点苦涩。我心中的理想国，从此又崩塌了一隅。这个春天啊，告别了霍金，就在昨日又告别了李敖。霍金因其伟大的科学贡献，而拉近了与我们的距离，因此举世为之哀；李敖因其才气，以及言论富有争议性，而拉近了与我们的距离，因此海峡两岸为之泣。我自然也难过，不过总觉得与他们都还有一点距离——全然不是他们的过错，应该是我的不对罢。但当我从金时这儿得知了就在今天，洛夫先生与这个春天，与你我长别了，真的不愿相信，茫然无措。我想，许是春天骗了我，许是你开了个玩笑，许是我自己得了癔症，许是诗人寂寞……
唉，又有谁冥冥中知道会有这些伤心骤来呢！也就在上周，当我在文学社和文学课讲完太宰治以后，临时决定在开讲20世纪西方小说家之前，作一个过渡——许是为了迎接春日到来罢，便想读读诗歌，讲讲台湾的三位诗人——周梦蝶、洛夫和郑愁予。事实上因为时间仓促，结果连一个诗人都未曾好好说来，但我仍是执意将洛夫先生《爱的辩证》的“式一：我在水中等你”先分享给了眼前这些韶华生命。当念读起那句“水来/我在水中等你/火来/我在灰烬中等你”的一瞬间，我望向他们的眼睛，分明都有一种不言的触动，跳入我的心怀。是的，想来他们和我一样，曾以为只有西方文学艺术中才能见到刻骨铭心的美与情，而当念读起这贯通千年的悠悠诗行时，才明白至真至美的原来还是我们的传统文化——而将你我与之紧密相连的，就是像洛夫这样的诗人的一颗心，一支笔了。
我不是诗人，可诗与我总有一种心照不宣的缘分。犹记得当年读木心先生的诗，读周梦蝶先生的诗，虽然有许多地方参悟不透，不过真正觉得自己是完完全全沉浸在诗意之中了。其中的一些，在之后的生活中有所悟，而体味了诗人喻托的情与思，可那种境界只有心里尝到了滋味，要说，却是“欲辨已忘言”了。想来，念中文系时，还有老师解说几首现代诗，让我们在其引导之下去往诗人所在；而再无老师指点的如今，幸而自己遇到这些诗人，这些诗，仿佛为我打开了诗歌之门一丝缝隙，即便所见只是门缝里透出的微光，自己却笃信那里面定有渴望拥抱的华光。
不仅是自己笃信，我更希望与自己有缘相逢的那些有文心诗心的魂灵，能以心咀嚼这些诗句，一道赶赴精神的净土。即便到达不了那个终点，至少也可以不全然被世俗人生给束缚住；除了达成此生的那些宏愿之外，亦能自觉去往生命的精微处，去见春风秋月，去听晨钟暮鼓，去找寻那个返璞归真又趋于深刻的自我，去写下几行鲜活可爱的诗句——给自己，给他人，给生活，给自然，给世界，给虚空。
然而，洛夫先生还是对这个人世说出了告辞，当我们刚刚在诗丛里漫步而感动的时分。说起来，生老病死，本人之常情，可还是仓促的呀！先生应该再多写几首，留给人间，好让我们心中的那首长诗不至于戛然而止，四顾茫然。“水来/我在水中等你/火来/我在灰烬中等你”——现在，也唯有那些曾经的诗句，和对此的一点我执，如藕丝般牵连起两个分离的世界，未断了。不，应该是不断。
使我有信心说出这句“不断”的，使此刻悲伤得以告慰的，恰是金时你啊——当然，还有无数和你一样的人们。很感谢你告诉我，“感觉高中学的东西忘得差不多了，但是您讲的那些话，因为有兴趣，倒是记住了很多。”这是我多年前在给你上文学课时不知道，也不相问的。我想，记住了这些，便含着一种希望，让生活不归顺于宿命，或者在尘俗的轮回中不再沉沦。无论遇到生命中怎样一种苦境，相信会有许多人默默出现，伸出有力的臂膀，迈开轻捷的步伐，吟诵着那些熟悉的字句，为了你我在前头指引，指向通往生命前方的路途，给予力量，让我们踏着内心的光明，从容前进。
我想，接下来的文学社和文学课，自己会更加振作，与大家好好读读洛夫等诗人的诗歌，在诗歌中获得一种启示，一种美，乃至一种生命的知觉。如要提到文学修养，我自然是不入流的，不过一想到还有许许多多像金时这样热爱文学，有一颗观照文学的心正在萌芽，我便心怀义不容辞的无畏之勇了。或许，在读诗说文中，也正悄悄地圆着我自己的一个心愿，使我此生没有白来人世一遭。
木心、周梦蝶和洛夫等诸先生，在另一个时空里，也会这样关照与观照我的罢。
嗯，断断续续地，这封信已写到了夜里。除了听见晚自习散课后整个教学楼热闹了一会儿，现在唯有一盏寂静的灯照着一个寂静的我。还有漫漫长夜等在前头，而我终将由醒归梦。梦里，我想，会有你，有我，有洛夫，有春天。因为春天常在，所以洛夫和我们，亦会常在。
梦醒后的明日，我会带着这份温暖想念，继续走好自己的人生路。嗯，你也会的罢。
在这封信的末了，想与亲爱的金时分享洛夫先生的一首《雪落无声》。它虽不似《爱的辩证》那样交错着强烈的感性与理性，可我觉得，那或许才是人生走了长远的路之后，回首所看到与想到的罢——
街衢睡了而路灯醒着
泥土睡了而树根醒着
鸟雀睡了而翅膀醒着
寺庙睡了而钟声醒着
山河睡了而风景醒着
春天睡了而种籽醒着
肢体睡了而血液醒着
书籍睡了而诗句醒着
历史睡了而时间醒着
世界睡了而你我醒着
雪落无声
祝平安喜乐 万事胜意
开开
2018年3月19日夜于金中园
附：金时姑娘发来的消息
开开。
我这里是美国深夜啦。
刚刚看到一个不幸的消息，诗人洛夫去世了。
我还记得你给我们讲的——
“水来/我在水中等你/火来/我在灰烬中等你”
谢谢您对我的教导。感觉高中学的东西忘得差不多了，但是您讲的那些话，因为有兴趣，倒是记住了很多。
那，我也先睡觉啦。希望老师如意幸福，还有老师的小宝贝很可爱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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